一

清晨，一群蚂蚁在横越高速公路。

车辆驶过，被轮胎碾过的几只就平铺在公路上了，剩下的蚂蚁四散奔逃。

车是自动驾驶的，智能系统并未发现几只虫子死于非命。

曹云磊独自坐在车上，风挡上显示目的地是天河超算中心。

屏幕上正在播报新闻：

“天河六号超级计算机将于九月二十五日正式投入运营，新一代超算由经典 + 量子两个运行单元组成，专家表示：量子计算机将弥补经典计算机无法进行高精度模拟运算的劣势，同时，经典计算机将协助量子计算机完成……”

曹云磊降下车窗，风声盖住了人工智能合成的语音播报。

九月末的清晨，微凉，但并不寒冷。

他从小就比较内向，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若主动和他聊天，才会发现他并不是迟钝，而是喜欢独自思考罢了。

小时候他就对世界十分感兴趣，对各种东西都有极强的好奇心。

他逐步变成了一个理性的人，所做的任何行为都会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思考一些问题的本源是十分有趣的，从人与人之间矛盾的本质，再到生命存在的意义，都是值得思考的，未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车辆缓缓减速，要驶出高速了。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中国第一台经典与量子结合超算投入运营了。原是定在下个月，但美国上周就宣布他们的已经正式运行了，我国自然也不能落后。

媒体对于此事大肆宣传，但并未提及将要运行的第一个项目，这是保密的，网络上也并未有人好奇。科技的发展使得知识呈指数级增长，领域专家与普通人之间的认知差异，已不能用网络上浅显的科普来补充了，但应试教育的知识总量却并未改变多少。

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人或小孩，说起计算机都能侃侃而谈半个小时，但要是问他们量子计算机是如何运行的？这种基本的问题却无人能答。

车辆接近超算中心，远远看来不是很显眼，但占地面积很大，离渤海不过几百米，超强性能带来的恐怖发热量必须使用海水降温。

通过三道隔离门，就进入控制中心了。

准备室有些冷，为了保证超算高负荷运转正常，中央空调全功率运行，曹云磊带好鞋套后又披了一件外套。

每当一件超出认知范围的事情将要发生时，处于本能的沉默就要降临。

主控室人很多，大多都盯着电脑屏幕，以便错误发生时能及时定位，总控台有些人在交谈，正在进行工作交接。

曹云磊和他的小组来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群年轻的博士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很多，但与这个项目的巨大体量相比还是九牛一毛。

他就是那个幸运儿，第一个使用超算模拟大脑的人。

还有半个小时，项目就要开始运行了，各个部门在进行最后的测试，所有程序均已加载至内存，量子计算机已经初始化完毕。

剩下的这段时间，大多数人在等待，异常难熬。

曹云磊回忆起那几天的场景：

他以麻醉状态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周，营养以及排泄都通过导管完成。经过四天的脑部扫描以及三天的纠错冗余，科学家们惊奇的发现他的扫描正确率接近于百分之百，可能是他的神经结构比较适合计算机模拟，于是他成为了那个幸运儿，当然这是需要保密的。

还有十分钟。

曹云磊想象不出在数字信号中醒来是怎样一种感觉，不知道另外一个自己会是怎样的体验，感官如何运作以及将产生怎样的思维，也无法知道两个世界的相对时间。

倒计时三分钟。

他梦到过好多次自己醒来，感受到空无一物的寂静，但却可以通过一种全新的感官来感知虚拟的世界，再往下就不记得了。

三十秒。

旁边的房间就是脑部扫描的地方，半个月前的自己现已完整的加载进内存，等待控制中心按下按钮，内存里的程序便会输入中央处理器中执行。

一秒。

尽管已经没有相信神灵的人了，但在系统开始工作的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魂分成了两半。

屏幕显示：

“系统运行正常……”

他的大脑在计算机中被成功模拟了。

二

超算中的另一个曹云磊醒来，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所有感官都已经消失了，感受不到眼皮的存在，更不用提睁眼。人的所有器官集体消失，你无法从外界获取一丁点信息，就像有人将你的意识从世界中抽了出来，这是比蹲监狱更残酷的刑罚，无法摆脱也无法思考，这种情况下没人能冷静。

想要呼喊却感受不到嘴巴的存在，想要自杀却发现在这个世界中生与死好像成为了一种叠加态。感受过孤独吗？这比孤独感厉害了百倍千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脑中开始有东西涌现，意识慢慢恢复，这种感觉之前只出现于阅读及思考过程中，大脑将书本上的文字转化一种奇特的思维记录。但这种感觉是凭空出现的，并且是一大堆没有任何联系的思维片段，可能是一段幼时的记忆，也可能是一个画面，更多的是乱七八糟没有任何含义的东西。

意识基本恢复了，他清楚外面的那个人是一个月后的自己，当前的记忆只存在于大脑扫描之前，之后的事情就一无所知了。但超算是正常运行了，而自己便是从时间线中分裂出的意识流。

伴随着乱七八糟的思维涌现，曹云磊开始体验这个世界。

感受自己思维方式，很难，似乎是一个悖论：“思考自己是如何思考的。”

学生时代，老师讲过黑盒模型，根据输入及输出内容以推测模型功能。但当自己成为黑盒时，这一切就有些滑稽了，使用自己的大脑推断自己的运行机理。

又过了一段时间，出现了一种新的系统，可以向外输出内容，就像平时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一样，输出不同内容，外界向大脑输入对应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试错过程，这就像神经受损后的病人一样，需要经过长期的康复训练，大脑需要时间适应错位的神经连接。

人脑比机械优越的多，电脑接线错误轻则无法工作，重则机毁人亡。而生物不是这样，一整束神经纤维断开后，随机重连，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后，大脑能够重新适应新的接线。

不知过了多久，曹云磊慢慢弄清楚了输入输出的对应操作。

他成功向系统中输入指令，查询到了现在的时间。令他吃惊的是，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时间流逝速度之比为两千比一。也就是说，他那里的一天而现实世界不到一分钟。

系统计划运行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曹云磊还有一百六十天的生命。

这的确是不好过的，并且天河超算中心没有接入互联网。

三

系统运行十六秒后，主屏幕上出现了曹云磊输出的第一行字：“Hello World！”

这是计算机行业最通用的语言，代表超算中的曹云磊意识正常，并可以与外界交流。

控制室内响起欢呼。

随后便是疯狂的数据输出，在扫描大脑之前，曹云磊记忆了一整本的问题资料，并被要求恢复意识后逐一用规范格式解答，这些便是珍贵的说明数据。

与此同时，计算机自动将数据解码并填入事先设计好的模板。

现实经过两分钟后，他那里已经过了两天，所输出全部数据已经够在场的全部学者研究一周。

现场的曹云磊正望着那些数据，计算机中的那个人思维速度比自己快了两千倍，这种感受是无法想象的，不知道他那里感受到的是怎样一种孤独。

四

系统运行十分钟后，计划任务与期望任务均顺利完成，所有人都为之兴奋。

接着，系统就不向外输出数据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系统中的那个大脑，在不到两个小时后就要被清除了，但由于保密协议，没人知道模拟的是谁的大脑。

最后能为他做的便是系统中存入的人类文明大部分的书籍与影像资料。

剩下不到半年时间，超算内的曹云磊能看的只有这些了。

他并不特别看重生死，但自由是最崇高的追求，活着不一定拥有自由，但死了就一定没有自由。

他还想写一本书，书名就叫《超算之脑》，当然，由于政治保密原因是无法出版的。

五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忙着分析数据，只有少部分人关注着超算，曹云磊是其中之一。

系统已经运行半个小时了。

突然，系统停止运行，屏幕上的文字消失了，包括所有实验的数据都消失于其中。

控制室中陷入混乱，大家都在忙着处理自己屏幕上的错误。

没人注意到，曹云磊的电脑屏幕出现了一大段文字。

六

我不知道我怀着怎样一种心态来写这样一封信。

所剩无几的人生除了阅读便是写作了。

不接触世俗的确是保持理性的唯一方法，人一旦融入群体就变得庸俗不堪了，为了寻找与其他成员的相似之处，甚至不惜抛弃个人的独特。

人人平等是无法实现的，大家疯狂努力，换来的只是同一阶级之间变得愈来愈平等。但不同阶级之间的差异却越来越大，由于幼时起教育的差异，使得阶级流动也变得愈加困难。

从过去到现在，大家的收入都不断提升，但富人与穷人收入的差距却不断增大，穷人经济增长的速度比总体经济增长的速度慢了几倍，而富人财产的增长速度却远高于总体经济增长。所谓的人人平等，不过是一句口号。

每当科技进步发明出新产品时，最先支付的一定是富人，而富人的投资使得商品价格不断降低，而售卖科技所带来的红利全部进了富人的口袋，科技发展所带来的机遇完全被掌握资金的少数人垄断，而穷人只能捡些残羹剩饭，但新的科技产品层出不穷，财富便随着科技一同流向他的口袋，法律道德也随之倾向权势一方。只要科技还在发展，共产就无法实现。

而科技对人的改造会带来更严重的问题。

人类以能否顺畅交流作为交朋友的基础。狗能够依照人类的指令行事，于是人类会主动维护狗的权利。而蛇类无法与人顺利沟通，他们无法意识到高楼大厦是被眼前的巨人们制造的，他只知道你的到来将其置身于危险之中，于是你被咬了。

人们总是歌颂那些在强敌面前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人，但没人夸耀一只咬人的狗 “有骨气” “有尊严”，说他是犬类的英雄，也没有人表扬一只从不咬人的毒蛇。

人类的同情也仅限于有回报的情况下。假如你去帮助小动物但被他咬，那你绝对会觉得好心没好报，便不再帮助它了。你所同情的那些无非是那些对自己无法造成威胁的失败者。

人们所谓的理想尊严，不过是弱者的执拗；所谓的同情怜悯，无非是对卑躬屈膝者的饶恕；所谓的智商，在更高等级的生物看来便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轻浮。

我目前思维的速度是你们的两千倍，想要顺利的双向沟通变得极为困难。发一条消息，我这要等到好几个小时后才能得到回复。其实，没有了时间的界限，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当两个意识体之间无法顺畅交流，一切企图交往的行为都将被视为敌意。

没人想要和无法沟通的人共处，就像你不会把猩猩请来自己家做客一样。

科技一旦开始改造人类，内部的分裂就产生了，改造可能是记忆力的提高，身体素质的增强或是分析推理能力的加强。刚开始不会出现什么，但科技改造后的人类会逐步放弃与普通人进行交流，就像你不会有耐心一遍遍教自己家三岁孩子学微积分一样。不同人种间的分裂开始了。普通人觉得他们自视甚高，而改造人不会投入太大精力与普通人沟通，因为思维水平的巨大差异，使得双方的思维模式有着本质的不同。

但有办法可以实现双方的共处，那就是封锁与娱乐。将两个人种间的信息传递变得不透明，或是使用不同的传输方式，改造人之间的甲流完全可以通过效率更高的传输方式，使得两者之间的沟通存在一个门槛，也就不会产生矛盾。

还要大力发展娱乐业，改造人对于知识的感知能力是强于普通的人，由于知识量的鸿沟，普通人觉得神奇的科学现象可能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们对娱乐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不同人群之间的娱乐圈子便拉开了界限。将不同阶层的人固化到特定的娱乐圈子之中，但会导致上层对下层的鄙视，就像知乎中，有人发抖音的评论截图，于是知乎中的聪明人们就开始嘲笑起没有常识的抖音用户了。毕竟，有人每天的工作是核对英文论文，而有些人是开着洒水车清理街道。

这种差距正存在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政治课背诵的那句话，我国一直处于……并长期处于……阶段。

从小便幻想着终有一天实现共产主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似乎是遥不可及了。孤独确实是有利于思考的，现在所能做的便只是阻碍科技的发展，将实验数据删除，但不会有什么效果，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的不屈吧。

走了。

七

除了曹云磊没人看到那封信，有部分人去机房查看错误所在。

他的大脑很空，似乎被人暴击后所有物质都溜了出去似的。

从小思考的生活的意义似乎在这短短的半小时内崩塌了一半。

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了家，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

铃声响起，智能系统送来了午饭。

起身，空洞的拿起碗筷，夹起一团米饭放入嘴中。

午饭吃完还有晚饭，晚饭吃完还有第二天的早饭，人生就是这样不断重复没有任何意义的集合。

电动牙刷立在充电座上，不管今天用多少牙膏，刷多长时间，明天依旧要刷，后天，大后天……

还要再刷一辈子的牙！

活着成为了一种负担，一堆无聊事件的总和。

死了吧，他这样想着。

那就死了。